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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見到江逾白的。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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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穿著官服的大人很嚴厲,有時字寫得急了歪歪扭扭的都會被他打手心,更不用說背不出來書,或是上課走神。

剛開始他很怕江逾白,一同讀書的孩子們沒人不怕他的。可父皇說怕點是好的,要是連先生都不放在眼裏,那還得了。

再後來,一夜之間父母都逝去,他承受不了這個打擊,哭了好幾天又生病了,是江逾白耐心陪著他,照顧他,難得地流露出溫柔來。

是什麽時候對他心動的?

謝恒臨想著這個問題,總算找到那香味是從哪裏來的了。

與崇文殿一墻之隔的院子裏,滿樹的梨花白似雪花,開得極為絢爛。

想起來了。

那也是個春天。風和日暖,他帶著人在禦花園放風箏。

江逾白來找他,見他玩得高興,就站在一株樹下等著。

等他玩累了一回身,看見江逾白在樹下不知道等了多久,衣襟上頭發上,都落了淺粉色的花瓣,瞧著同江逾白的唇色一般好看。

“陛下。”江逾白見他走來,淺淺行了一禮。

謝恒臨回過神來滿臉通紅。他怎麽能如此輕薄,覺得梨花像是老師嘴唇的顏色……

好像就是從那一天起。他開始忍不住總是偷看江逾白。

朝堂上大人們在為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爭吵不休,他懶得聽,目光就悄悄落在江逾白身上。

奏折看得煩悶,他就從堆積如山的奏折縫隙中,看隔壁桌坐得筆直,玉樹臨風的江逾白。

喜歡如一場場春雨落在禦花園的湖中,可他卻遲遲不敢開口。

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國之君,怎麽能沒有孩子呢。

更何況丞相大人為國事鞠躬盡瘁,怎麽可能一世英名因為他而背上以色侍君的罵名?

不知不覺在樹下站了許久。謝恒臨拂去肩上的花瓣,往回走去。

天牢裏,江逾白躺在受了潮的稻草上,不時發出幾聲疼痛難忍的悶哼。

秋涵一身鵝黃的羅裙,嘴裏罵著他,手下包紮卻很小心。

“要不是我爺爺擔心你,花光了一輩子的積蓄讓我進來,我看你死在這牢裏都沒人知道。”

“你那麽不要命的救人家,我還當你們是什麽生死之交呢,搞了半天人把你關進大牢還用刑。真沒想到,江大人看著聰明,竟然也會做賠本的買賣。”

“哎喲,你看看你這傷口成什麽樣了,要不是姑奶奶我略懂醫術,現在都得招蒼蠅了。”

江逾白半睡半醒,被她吵得頭疼,就說:“探視的時間到了吧,你該回去了。”

秋涵氣得給他包紮的手重了些:“你還盼著我走?行,明天我就不來了。”

江逾白無奈地閉嘴了。

“霜兒不可能給我用刑的。多半又是二皇子幹的。”他還是忍不住解釋了一句。

“好好好。不是他不是他。”秋涵翻了個白眼,把帶來的盒子裏的飯菜拿出來餵他吃飯。

“我奶奶熬了好久的湯,我還沒喝一口就給你送來了。等將來你出去了,可得多給我們家點銀子報答我們。對了,你有沒有什麽別的想吃的,明天給你帶。”

“隨便做些就好,讓老人家不必費這麽多心。”江逾白說。

“不讓她做她還不高興。”秋涵念叨得有些累了,說話聲音低了些。

她八天前頭一次進這天牢,看到的江逾白像是死了一樣倒在牢房的角落裏。扶他起來時,她差點掉下眼淚來。

那位英俊瀟灑的大人,怎麽沒多久不見竟然落到這步田地了。

聽看守說,他兩天沒吃東西。身上的傷無人醫治,他也不喊疼,也不說話,就一直躺著,像是在等死。

秋涵每日來半個時辰,給他擦臉,換幹凈衣裳,又給他包紮傷口,餵他吃帶來的飯菜。這都八天了,江逾白看著才總算有了些精神。

“皇上駕到。”外面有獄卒突然喊道。

江逾白猛地睜開眼,讓秋涵趕快走。

秋涵三步並作兩步往外走,但來不及了,謝恒臨已經看見他們了。

“呵。江大人可真是神通廣大,在這監牢裏過得竟然也挺舒服的。”謝恒臨看了看秋涵。

“連天牢裏都能塞進來小姑娘照顧,還有什麽是你做不到的?”

獄卒們跪了一地,互相指認是別人放進來的和自己沒關系。

江逾白試了下想起來,可腰腹上的傷口一用力就鉆心的疼,根本坐不起來。

謝恒臨隔著木柵看見了,心裏一緊,問獄卒:“這傷是?”

“回……回陛下,是……是用了點刑……”

“誰準你們用刑的?!”謝恒臨記得清楚,他從來沒有下過這樣的命令。於是讓人把用刑的人叫來,拖出去革職流放。

江逾白躺著對著他笑,眼裏倒映著牢裏燭火的光輝,像是盛滿了星星。

貼身的侍衛領命而去,謝恒臨轉過身看著他笑得傷口疼,還一邊小聲抽氣一邊笑,不由心軟了又軟。

“你是誰?”謝恒臨看了看秋涵。

“我是他爹娘的朋友的孫女。”秋涵這姑娘膽子也大,既不行禮也不好好回話。

江逾白嘆了口氣,解釋說是這位姑娘來是受家裏長輩之命,給他治的傷。

再晚些時候,江逾白被安置在宮裏一處空著的院落。

他一路被擡來擡去,但眼裏始終在笑著,目光繞著謝恒臨轉。

“小皇帝,你是不是想要江大人的命啊?”秋涵不請自來,一路跟著他們到了地方,就好奇地四處張望,問東問西。江逾白一時沒顧上,就聽見她又沒規矩地冒出來這麽一句。

“朕沒有讓人用刑。”謝恒臨讓侍衛們先下去。

“秋涵你快回家吧,待會兒你爺爺要急了。”江逾白皺了皺眉。

“江大人剛為了救你一命受了傷,就被你關進牢房裏弄得半死不活,我還當您真要恩將仇報。”秋涵手裏握著珠簾的珠子對著燭火看來看去,嘴裏嘟囔著。

“秋涵。”江逾白提高聲音叫了她一聲。

“救了我一命?”謝恒臨懷疑地看看江逾白。

秋涵這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多嘴,忙告辭了,還拉了個小宮女讓人給她帶路出宮。

謝恒臨沒有管她,走到床榻前又問了一遍。

“你救了我一命?”

江逾白目光躲閃。

“小姑娘不懂事瞎說的。陛下不要在意。”

“宣太醫。”謝恒臨對守在門口的太監道。

沒多久太醫來了,把江逾白傷口的繃帶剪開查看傷勢。

江逾白阻止不了,只能小聲跟他說別看。

謝恒臨充耳不聞,站在一旁越看臉色越差。江逾白身上到處是鞭痕,觸目驚心。最嚴重的是在腰腹的地方的一處刀傷,應該是那個秋涵姑娘把腐肉割下來過,傷口還是血淋淋的。

“回稟陛下,這傷看著嚴重,但並未傷筋動骨。臣開兩幅藥方,每日早晚按時喝藥,最好再配上人參靈芝等大補之物。吃食上應當多吃些葷腥,多喝些滋補的湯。一個月後應當就能恢覆七八。”太醫重新上了藥包紮好,又寫了藥方呈給謝恒臨。

“好。有勞太醫。”謝恒臨把方子交給身邊的小太監,讓太醫下去領賞。

江逾白仍然沒有解釋秋涵剛剛那句話,謝恒臨也不問了,讓人照顧好他,便快步離開了。

如果,如果那個姑娘說的是真的。江逾白為了他才受傷,那真正的幕後黑手又是誰……是誰一再對他下手?

謝恒臨想起那天江逾白看他的眼神,忍不住想,也許一切真的不是江逾白做的。

可是……萬一這又是個苦肉計呢?

那日縱火的人到現在還沒有抓到,那個在他父皇身邊的小太監也用過刑了,可是什麽也沒招出來,一個勁兒的說冤枉。

謝恒臨腦子亂糟糟的,在宮中胡亂走了一圈,天已經快亮了。

這裏離郭溶月住的地方不遠,謝恒臨想了想,往她宮中走去。

剛走到院子裏,謝恒臨怕打擾了郭溶月休息,讓侍衛們別通傳。正好見有宮女剛從裏面出來,於是問她:“你家娘娘醒了嗎?”

“陛下……”宮女見了他很高興,忙道:“娘娘一宿沒睡,您快去看看她吧。”

謝恒臨猜測,溶月怕是知道了。

果然一進去,他見郭溶月的眼皮腫著,分明是剛哭過。

“陛下。”郭溶月要起身行禮,被他制止了。

“他在外面有了家室,陛下為何不告訴我。”郭溶月說著,又掉下眼淚來。

“你要是知道了定要打胎,可我知道消息的時候你已經有孕三個月了,太危險了。”謝恒臨嘆氣。

“他說他心裏有我,等軍中事務安排妥當,就回來跟我歸隱山林。”郭溶月摸著肚子,仰著頭哭得滿臉的淚水。

“普天之下這麽多男子,我不一定非他不可。可他既然有了家室,為何又要騙我?”

謝恒臨看著她難過卻幫不了她,只能讓人送了熱手巾來,遞給她讓她擦擦臉上的淚水。

“陛下。我……是我拖累您了。”郭溶月泣不成聲。

謝恒臨搖搖頭,讓她別多想。

屋子裏安靜了一會兒,郭溶月拿著手巾,忽然想起來了,同他說了當日上元節在街上遇見江逾白的事,又說:“那位江大人是個好人,陛下與他若是有嫌隙,要早早把話說開。千萬別等到錯過了,來不及了再後悔。”

謝恒臨聽完站了起來。

“溶月,你怎麽不早點說?”

這下他就明白了,那孟守備想托他幫忙,應該是受了有心人的指點。那些人原本應該是想害他的,沒想到江逾白去了,幹脆變成誣陷江逾白了。

可他們沒有因為自己沒去就放棄這個計劃,而是轉為害江逾白,那說明……他們知道江逾白對他忠心耿耿,害死江逾白對他來說就是損失?

郭溶月沒想到這件小事對謝恒臨來說很重要,忙不住道歉。

“溶月你……唉,你無論如何都要保重自己身體,把孩子生下來。若是你不想看見,到時候就送出宮去給別人撫養。總之別拿自己的命冒險。”謝恒臨一股腦兒交待完,看她聽進去了,就匆匆又回到江逾白那裏。

侍衛說江大人剛剛還在喝水,應該還沒睡下,可謝恒臨一路走得飛快,等站在門口,反而不敢進去了。

上完早朝,謝恒臨回到禦書房,對著桌上堆積如山的奏折陷入沈思。

他上一世中的那毒,連宮中所有太醫都被騙,以為是他自己身子弱染了重疾。若不是江逾白自己喝醉了說漏嘴,他到底是為什麽而死的,也許到現在他都不知道真相。

所以這一回父皇沒有一絲預兆就忽然臥病在床,他下意識就覺得,好好的就得了重病一定是中了毒,而太醫都發現不了的毒,只有江逾白有這個能力。

然而仔細想想,這一世的事從揚州遇刺到父皇去世還有兩位弟弟住所失火,到現在為止都沒有證據證明是江逾白所為,當然,也沒有證據證明不是江逾白所謂。

一切到底真的是巧合,還是江逾白設計好的圈套?

謝恒臨又想起那夜他求江逾白放過他父皇時,江逾白為難而心疼的眼神了。

那個叫秋涵的姑娘說,江逾白救了他一命。溶月說,江逾白質問她為什麽背叛太子。

這些如果是真的,江逾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到底還為他做了什麽?

真的是他錯怪了江逾白嗎?

夜晚下起了小雨,謝恒臨再次站到江逾白住的殿外,想推開門的手幾次舉起又放下。

錯信江逾白的成本太大,以至於他無法單靠感覺去做判斷。

還是再等等吧,等查出來真正的幕後主使,等揭開了所有問題的謎底再說。

謝恒臨思來想去,找好了逃避的借口,那門卻在他轉身離開時打開了。

江逾白一雙眸子還是如水般的溫柔,問他既然來了,坐一會兒再走吧。

謝恒臨遲疑著,走了進去。

江逾白腰腹上的傷還沒好,幾步路走得很緩慢。

"疼就不要亂動。"謝恒臨說。

"霜兒要是自己進來了,我就不用去開門留你了。"江逾白笑笑,忍著疼痛坐到椅子上,拿起茶壺要給他倒茶,被他奪去了茶壺,自己動手倒好了。

兩人之間安靜了一會兒,江逾白問:"寧家的小公子一走之後可有消息?"

謝恒臨說,信是有了,但人現在在哪裏還不知道。

江逾白點點頭,又問:"那……霜兒側妃,身子可還好?"

謝恒臨慌張看了他一眼,發現江逾白似乎只是隨口問問,便說她很好。

"那,霜兒近來可好?"他轉頭,望向謝恒臨。

謝恒臨垂下頭,忍住鼻酸,藏起差點奪眶而出的淚水,胡亂點點頭。

他過得不好。父母接連離去,好友遠走他鄉,與他有夫妻之名的溶月被心上人辜負,而他最愛的人卻不能讓他放心依靠和信任,甚至有可能是害死他親人的兇手。

怎麽可能過的好?

江逾白聽了他的回答,沈默半晌說:

"神機營的蔡將軍剛正不阿,忠於職守,只是過於嚴苛,得罪的人多,所以至今官職並不高。水師近幾年腐敗不堪,可以交由他整肅。不過陛下要信任他,不能聽信讒言。"

謝恒臨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說起政事。

"禮部的項大人貌似古板,眼裏容不下沙子,實際上對用人很有一套辦法,放在禮部屈才了,該調去吏部當尚書。不過他有時心太軟,該下狠手時,陛下要記得替他狠一點才行。"

"為什麽說這些?"謝恒臨忍不住問。

"工部的孟大人,夠勤快也夠用心,可惜人木訥了些,又不善於拉幫結派,所以在工部一直默默無聞。這種刻苦上進又對陛下無比忠心的人,當丞相也許可以。"

"那你呢?"謝恒臨看著他。

吏部尚書安排好了,丞相也安排好了,那他江逾白自己呢?

江逾白不說話了。

"你也想走,是不是?"謝恒臨問。

"這樣說著霜兒睡一覺該忘了。我還是寫下來吧。"江逾白說著,要站起身去找紙和筆。

"江逾白!"謝恒臨叫他。

"我怕下一次沒有這麽好的運氣活著出地牢,想再替霜兒多考慮一些。"江逾白站起身時傷口又因為用了力而疼起來,他微微嘆了口氣。

謝恒臨看著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問:"你怪我嗎?"

江逾白搖搖頭說其中巧合誤會太多,都是天意弄人,不能怪霜兒。許久他又說:

"等一切安定下來了,我還是回楚州去吧。"

"我原本想一世守在霜兒身邊,但霜兒與皇妃感情愈來愈好,連孩子都快降生,只有我被困在那個到處都是回憶的宅子中,其中淒苦實在難以言喻。"

"不過若是霜兒需要,我隨時回京幫忙。"

謝恒臨望著他寬厚的背影,忽然問:"那日你說,從喜歡我的那一刻,別的什麽都不想要了,是真的嗎?"

"我只想知道這一句,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說是,我便信你。"

江逾白回過頭,認真看著他。

"是。"江逾白說。

"不止這一句,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他話音剛落,懷中一熱,謝恒臨已經撲進他懷裏了。

"好。我信你。”謝恒臨臉埋在他懷裏,悶悶說。

就信一次自己的感覺吧。信一次江逾白看他的眼神,信江逾白說的每一句喜歡,信江逾白每一份靜默無聲的溫柔。

“倘若再信錯,那我也認了。"謝恒臨眼圈紅著,眼睛卻是笑著的。他怕碰到江逾白的傷口,只是抱一下就放開了。

江逾白卻伸手再次把他抱緊在懷中,手一下一下順著他頭發。

江逾白傷口太多,此時一定很疼,可他就是不松開謝恒臨。謝恒臨不敢亂動,默默趴在他懷裏,也一樣舍不得放開。

"溶月的孩子不是我的。從一開始我們就只是在做戲而已。"

江逾白猛地楞住了。

緊接著,謝恒臨被江逾白從懷裏撈出來,低下頭發了瘋似的吻著。

謝恒臨沒有躲開,乖乖攥緊了江逾白的衣袖,任由他發洩著思念與愛意,只有實在喘不過氣時,才發出悶哼,求江逾白慢一些。

長長的一吻結束,江逾白伸手撫著他臉,戀戀不舍地又吻了一下他唇瓣。謝恒臨紅著臉別開眼。

“我還當……這輩子和霜兒再無可能。”江逾白低沈醇厚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謝恒臨聽出了他聲音裏的哽咽。

怕他傷口再出問題,謝恒臨扶著他躺在床上,握住他的手陪他休息。

可江逾白不舍得閉眼,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

“也許我還在大牢裏,這些都是一場夢。”江逾白快睡著時輕聲說。

“不是。”謝恒臨握緊他的手笑他:“阿白真傻。”

“霜兒哭得像小花貓一樣,也傻。”江逾白說著,把十指相扣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下。

江逾白又夢到那個夜晚了。

前廳的打鬥聲傳來時,平時陪他玩的仆人的女兒,十四歲的小姐姐機敏地帶著他藏進了花園的假山洞中。

他們有時捉迷藏會藏在這裏,所以他一開始並不害怕,還問小姐姐為什麽藏起來。

沒多久,被派來暗殺他們的士兵來到後院了。慘叫聲不絕於耳,他想沖出去,卻被小姐姐摟在懷裏。掙紮中他從假山縫隙裏往外看,外面的一切讓幼小的他驚懼不已。

士兵們手裏的刀砍在平日裏總是偷偷給他從外面帶糖豆的吳嬸身上,吳嬸就倒在血泊裏不會動了。

剛嫁了人的丫鬟春蓮貼著墻根想往門外逃,卻被不知道哪裏射來的箭一箭刺穿了身體,直直倒下。

老管家蔡叔痛哭著,喊著“老爺!夫人!”,從前廳搬著長凳出來當武器想拼死和士兵們搏鬥,卻被一腳踹翻在地,又被人拿著刀在身上刺進去十幾下,很快也沒了動靜。

小姐姐發著抖死死捂住自己嘴巴和他的嘴巴,滿臉的淚水蹭在他側臉上。

倒下的仆人們越來越多,血水流得到處都是,幾次恍然間他都覺得那血流到自己腳下了,低頭去看黑燈瞎火的,什麽都看不見。

沒多久,有人拍了下他肩膀,抱起他就往花園深處走,他嚇得差點暈過去。小夏姐姐跟在後面,讓他千萬別出聲,他才發現背他的人是父親的部下。

可是正在這時,有人發現了他們的身影。

有暗箭從不知道何方射來,小夏姐姐低頭看著自背後穿透身體的兩支箭,睜大了眼睛倒在地上。

再接著,不知道怎麽了,士兵們消失了,仆人們的屍體和他爹娘的屍體全都沒了。他踏著血泊高聲叫著爹娘,可跑遍了府中的角落都沒找到一個人。

“少爺,你忘了我們嗎?”不知道哪裏傳來的聲音問。

“不,我沒有。”江逾白說。

“少爺,你為什麽不替我們報仇?”

江逾白辯解:“皇帝已經死了,就在前陣子。”

“那他活著的時候,少爺為何不替我們報仇?”

黑暗中的聲音咄咄逼人,江逾白無話可說,沈默了。

“非兒,你怎麽能和我們仇人的孩子在一起?”

是父親的聲音。

江逾白跪倒在地,朝著黑暗中磕頭道:“父親……是孩兒不好。可是孩兒是真心喜歡他的,求您放過他,他還小,都是孩兒的錯,您生氣就罰我吧……是孩兒不孝。”

“阿白,阿白?”

有人在叫他。

這次是霜兒的聲音。他奮力睜開眼睛,卻不知怎麽了,就是醒不過來。整個人似乎飄在混沌之中,怎麽掙紮都無濟於事。

“阿白?你別嚇我……來人啊!快叫太醫來!”霜兒的聲音喊著。

江逾白的手隨著話音落下被握住,溫暖的手心讓他慌亂又痛苦的心緒總算平覆下來,緩緩睜開眼睛。

“沒事。做噩夢了。”他定定看著霜兒擔心的眼神,好一會兒才覺得自己像是從半空中落了地。

用早膳時,謝恒臨仍然不放心地盯著他看。

“阿白分明有很多事瞞著我,為什麽還不告訴我?”

江逾白拿著勺子的手頓了頓。

“霜兒還小……不著急。”他說。

“所有人都等著我肩負起這江山,只有你老覺得我還小。”

謝恒臨轉過身,雙手拉住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看著他側臉道:“你說出來,我們才能一起面對。將來我們還得一起走更長更遠的路,若是總這樣不讓我知道,將來要是再有誤會怎麽辦?”

江逾白最受不了他撒嬌,每次他一求自己,自己就心軟得一塌糊塗。

“再等一段時間,我再想想。”江逾白摸摸他頭,偏頭親了親他嘴唇。

“怎麽這麽甜?”江逾白親完故作詫異道。

“啊?這粥沒有放冰糖呀。”謝恒臨說著,又嘗了一口自己的粥,一擡頭看江逾白笑著看他,才“唰”地紅了臉,明白他的意思了。

謝恒臨忙了一上午,午膳又讓人擺江逾白那裏,兩個人一同用膳。

下午他幹脆讓人把奏折都搬來,看到哪裏想起來什麽,就和江逾白說說,要是遇到什麽頭疼的事,就請教江逾白該怎麽辦。而江逾白閑了太久,幫他看看奏折,也算是找來點事做,打發打發時間。

天快暗下來時,小豆子和另一個暗衛風塵仆仆來覆命了。

他們奉謝恒臨之命去了邊境,看看新上任的那位將軍是不是剛正不阿為官清廉,看看當地的百姓是不是日子越過越好了。

二人看江逾白在屋中有些猶豫,謝恒臨讓他們但說無妨。

匯報完所見所聞,小豆子又說,那個強奸童女的官員隨著吳武的死也慘遭意外身首異處,只是那幾個小女孩裏面有兩個父母雙亡,親戚們也不知道逃亡去哪兒了,他們就把孩子帶回來了,問謝恒臨該如何安置。

“帶上來看看吧。”江逾白說。

謝恒臨點點頭,小豆子他們就出去把孩子們領進來。

兩個小女孩局促地站在一起,害怕得不敢擡頭。這麽小的年紀經歷如此大的創傷,看得出來她們精神很不好。

“讓太醫先看看,調理調理身子。這麽小的娃娃,千萬別落下什麽病了。”謝恒臨蹲下身子,怕她們害怕,就沒伸手摸她們,只是對她們笑了笑。

“嗯。有幾位先帝的妃子膝下無子,也許可以選兩個喜歡小孩的寬厚之人,交給她們撫養。”江逾白說。

“好辦法。”謝恒臨說著,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紙包展開,露出裏面的蜜餞來。

兩個小女孩對望了一下,害羞地分別拿了一顆放進嘴裏。

“裏面有核,要吐出來。”謝恒臨要伸手去接小女孩吐出來的果核,誰知竟被咬了一口。

江逾白忙拉開他,皺著眉還沒開口,謝恒臨就連說了幾聲不疼,讓他別生氣。

江逾白無奈道:“我沒想訓斥她們。在霜兒心中,我是會對小孩子發脾氣的人嗎?”

“是。”謝恒臨搶先回答完,看著江逾白吃癟地樣子笑起來。

讓小豆子把女孩們送去太醫院,天也黑了。謝恒臨借口去看看溶月,出了房門。

他走到不遠處,打了個手勢,有暗衛從樹上跳下來。

“去查查阿白父母的身世。”他說完,那暗衛領命要走,他又說:“再查查看本朝有沒有七月初九離世的官員夫婦或是大戶人家。”

“是。”暗衛領命而去。

方才他聽說那兩個小女孩父母雙亡,忽然就想到了。

他要信江逾白,那當日在揚州時,江逾白拉著他在七月初祭拜父母的事他自然也要信。

阿白的親生父母在七月初離世,而他母後說的對不起的那位姐姐一家人也是七月初離世,這之間一定存在什麽聯系。

過了幾天,外面飄著小雨,屋內謝恒臨奏折批的頭昏腦漲,又聽聞有幾位大臣求見,需要他移駕禦書房,於是有些不耐煩。

江逾白提醒了句不要急躁,目送他離開後替他看起了奏折。

新帝登基,事務雜亂繁多,光是折子都比平時多出幾倍。一開始除非霜兒主動要求他才會看,後來見霜兒沒有一點介意的意思才放了心隨意翻看。

小豆子前陣子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只剛斷奶的小狗當寶貝似的,方才總算舍得答應帶來給謝恒臨看看,結果他還沒抱來霜兒就得去見大臣,有些不高興也正常。

江逾白模仿霜兒的字跡批了些無關緊要的折子,小豆子帶著小狗進來了,見謝恒臨不在,摟著小狗猶猶豫豫不知道怎麽辦了。

“就放在地上吧。應該快回來了。”江逾白說著,透過窗戶看了看外面天色。

“哦……”小豆子把小狗放下,見它害怕,就蹲在地上陪他玩了一會兒。

“那個……對不住哈,江大人。”小豆子冷不丁冒出來這麽一句。

他聲音太小,江逾白沒聽太清楚,過了一會兒才“嗯?”了一聲。

“嗨……就那天在紅布街的事……大哥不讓我們和主子說……”

小豆子剛說完,就有人在外頭咳了一聲。

“哦……”江逾白還當他們完全不知情,知道他們也去了反而放心了些,說:“你們何時去的?怎麽沒看見。”

“就你們正打的時候到的,我們還放了些暗器幫忙呢。”小豆子得意洋洋。

有暗衛從門外進來對江逾白行了禮,拎了小豆子就要出去。

“多謝。”江逾白說。

那位暗衛嘴角動了動,最後什麽也沒說就出去了。

他們知道這件事了但霜兒不知道,那就說明他們要麽猜出來了自己不想讓霜兒知道的意圖,有意配合,要麽是他們也不想讓霜兒知道,這樣說來也算是不謀而合了。

感覺腳邊有東西在咬自己衣擺,江逾白一低頭,原來是那只土黃色的小奶狗不知何時來自己腳邊了。

江逾白對於狗最深的記憶是小時候將軍府裏養的那只看家護院的大狼狗,此時見這只狗這麽弱小一只,走路都有些不穩當,不由伸手把它抱在懷裏,小心地摸了摸它頭頂的絨毛。

天漸漸暗下來,小狗在江逾白膝上睡著了,打著歡快的小呼嚕。江逾白從奏折中擡起頭,才發現已經很晚了。

他揉了揉額,問內侍陛下怎麽還沒回來。內侍支支吾吾,說陛下一個人回了寢殿關了門,誰也不讓進去,都一個多時辰了。

江逾白還當他和大人們在禦書房商議政事,此時一聽這話心裏有些不安。

已經入夏,今年的蟬卻似乎格外多,宮人們粘了許多下來,然而還是蟬鳴聲此起彼伏吵得叫人心亂。

江逾白站在寢殿門口叫了幾聲,謝恒臨卻不應聲,也不開門。

小狗在江逾白懷裏亂動,江逾白想抱緊它,它卻掙紮地更加厲害。怕它掉下去會摔傷,江逾白只好將它放在地上,還以為它會一溜煙跑沒影,卻沒想它沒離開,繞著自己嗅來嗅去。

已經到了用晚膳的時間,禦膳房來送餐食的宮女們站了一排面面相覷,為難不已。

“陛下,該用膳了。”江逾白又說了一遍。

“江大人不如您先回去吧,傷還沒好,站久了恐怕身子受不住。”下午那位不茍言笑的暗衛忽然語氣冷淡道。

江逾白站這會兒傷口根本沒有影響,聽到他這話看了他一眼。接著門就被謝恒臨從裏面打開了。

“進來吧。”謝恒臨垂著眼,對江逾白和外面來送餐食的宮女們說。

屋內桌子上很快擺上了飯菜,謝恒臨埋頭吃著,一言不發。

江逾白給他夾了幾次菜,他吃是吃了,但還是不和江逾白說話。

“是誰又欺負我的霜兒了。”江逾白伸手將他臉上一顆飯粒拿下來。

謝恒臨一下子放下筷子,對著面前那碗飯難過得像是要哭出來。

“怎麽了?和我說說?”江逾白摸摸他臉頰。

“你是撫遠將軍白中寧的孩子,為什麽不告訴我?”謝恒臨咬著嘴唇。

江逾白沈默了。

“從一開始我就誤會了,你根本不是為了什麽權利,可是你何不解釋?”

“你若是為了報仇,別說我的命了,哪怕我家所有人的性命都被你奪去也是應該的。撫遠將軍戰功赫赫,驅逐外族,護一方百姓……卻被我父皇……滅了滿門。”

“都過去了。”江逾白低聲打斷他。

“根本過不去!”謝恒臨聲音哽咽。“在楚州時還有前些日子,光是我見過你做噩夢都好幾次,更不用說我沒見過的時候。報仇這件事對你來說分明很重要,你明明一直都在遭受折磨,可是你……為什麽不動手……”

江逾白朝他笑了下:“我已經錯過一次,不會再錯第二次。”

“你百般退讓,處處為我著想,總是一副欠了我的,討好我的模樣,可是你做的一切明明是理所應當的事,你根本不必這樣歉疚。”

“還有,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把真相告訴我?哪怕我知道一點點,我們也不用繞了這麽大的圈子,你也不必受那麽多苦。”謝恒臨紅著眼睛皺眉看他。

江逾白沈默半晌,嘆了口氣,把謝恒臨摟在懷裏。

“霜兒記得嗎?上一世,你因為父母去世哭暈過好幾回,後來很多次睡夢中我還聽見你叫他們。這一世好不容易才又有機會再見面,若是因為我這點事鬧得生了嫌隙,恐怕你們三人都會為此痛苦。父母尚在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之一,這一點我比你更懂……哪裏還忍心毀了霜兒的幸福?”

“再說我從年少時就覺得父母是世上最厲害,最正直的人。我崇拜他們,很想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也許每個小孩兒心目中的父母都完美無缺吧。”

“是我太自私了。我一直覺得,假如霜兒總有一天要知道父母不是那麽完美的人,不是絕對的好人,或者就是個壞人,那這一切不管誰來告訴你都好,但不要是我。”

“最重要的是……”江逾白愛不釋手地摸摸謝恒臨側腰上的軟肉,又親親他側臉。

“我發現帶著愧疚愛一個人太累了。”

“霜兒是個好孩子,你和我一樣無法不在意我們滿門的人命……所以你一定會覺得愧對因為喜歡你而放棄仇恨的我。”

“這份愧疚,也許會讓你為了我好而離開我,也許會讓你在今後的每一天都想要償還我。”

“但我不想要這些。我想要霜兒高高興興地當個無憂無慮的小皇帝,萬事順意,永遠開心,不必承擔自己無關的事。”

“可是這些你根本瞞不住,我總會知道的。為了藏一個我早晚會知道的秘密付出那麽多,真的值得嗎?”謝恒臨不理解。

“怎麽會不值得?”江逾白幹燥溫暖的手指擦去他臉上的眼淚,又親了他一下。

“至少他們還在世時,你對他們沒有怨恨和爭吵,他們對你沒有愧疚。”

見他還是想反駁什麽,江逾白溫聲問他:“得知白家忠肝義膽卻被滅門,得知我差點死在那個夜晚,假如你父皇現在還在,你會覺得無法原諒他嗎?”

“我……”謝恒臨遲疑道:“我會生氣很長很長時間,一直到我氣消了,覺得可以原諒了再說。”

“那這種時候他突然離世,你將來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覺得他其實還是對你很好,還是疼你愛你的父皇,哪怕再生氣,在他在世時自己也不該浪費那麽多時間而沒有好好陪他?”江逾白說。

“可是這件事他對不起你們,就算真的有什麽遺憾,也是我和他都應得的。”謝恒臨執拗道。

江逾白聽到這話,低低笑了下。

“還有你說……不想讓我愧疚。”謝恒臨握緊他的手說:“比起你從小受的苦,比起你滿門的性命,這點愧疚根本什麽都算不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江逾白笑著,歪著頭看他,如墨的發絲從肩上垂下來。

“我的霜兒長大了。”

謝恒臨搖搖頭。“我不該不信任你。在天牢裏你差點挺不過去,都是我的錯。”

“哪裏。我說過了,是天意弄人,不怪霜兒。”江逾白抱著他晃了晃。“吃飯吧?你愛喝的甜湯該涼了。”

謝恒臨知道江逾白不想讓自己為這事再難過,故意岔開話題的。他心裏雖然還是不好受,但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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